时间,在剧痛中定格(散文)
何逸敏
点点滴滴的时间成为定格,我无限的不舍溺毙了多少的奔拥,在游向您--母亲的大海途中,时间帮我点石成金,凝固住母亲最后的生命一刻!
海外生活20年,游子叹云河茫茫,唯有时间永远帮我凝成那一声一声的,响彻医院的,连续三个整晚的声嘶力竭的绝食、绝世、绝嚎,世界上最痛的癌症—胰腺癌,折磨着我亲爱的母亲,让她走得万分辛苦和艰难。我,真的万万万分的不舍啊……
沉甸甸的记忆,在我伫立于母亲遗像前氲开了。
送葬那天,经历了死去活来的挣扎,母亲终于得以平静地躺进红色的棺木,前面是哥哥,后面是我,一人领头,一人扶后,缓缓地开向火葬场。干净的灵车里,没有打扰,没有喧闹,没有哭声。泪流在我的心里,从新加坡流到上海,从母亲家流到追悼会,从追悼会无声地流到一个人生命的终点站。
一路上,我低头不语,不停地抚摸红色的棺木,精致的木头里有我日夜思念的漂亮的母亲,刚才我们还把新鲜的花儿撒在她突然异常瘦削的身体上,姐姐还帮她整理红色的斗篷,期间80岁的老父不小心撒鲜花溅带一滴水在母亲的脸上,父亲赶紧凑前屈身要拭去那一滴水,可是被工作人员挡住了。
一瞬间,那份相濡以沫50年的相互疼爱,让旁人心酸极致,潸然泪下。这对抬不完杠的老伴,拌嘴怄气,天天争吵,弄得我儿子小时候好奇地问:“外公,外婆,为什么您们天天吵架呢?”校长本色的外婆厉声说,我们不是在吵架,这是我和外公说话的方式!
如今老夫老妻人面相对,残酷相视生死场,灵柩在哀乐声中徐徐地远去,家父无能为力地久久凝望着老伴,在我们三兄妹的抽泣中,放松了他想牵母亲的手。这是大家共同的愿望,母亲和病魔斗得精疲力尽,松手吧,现在她可以平静地安眠了。
母亲经历了中国抗日战争和“红色革命”的考验,经历了我父亲上上下下牵涉政治“运动”的折腾,经历了在家庭低潮时要养育三个孩子的艰辛。
母亲从小外号就是“小胖子”。我的外婆并不认字,但心明眼亮,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深知知识的力量,自己开店做生意,鼓励我的母亲继续学业。我的两个舅舅也做工供唯一的妹妹读书。家里的女孩子是全家读书最高的一个知识分子!
毕业后,母亲当了教师,又当了校长,从名校到普通学校,甚至还当过弱智学校的校长,退休后继续留在学校管理托管中心,负责监督学生的学习和照看学生的生活。
记得“文革”中,有一次邻居把走廊上公用的部分拉了一根绳子,要和我家分清界限。从学校下班的母亲一看到那条绳子,气就窜上来了。她大声地对俗称有点资产阶级思想的邻居用无产阶级加工人阶级的大嗓门吼道:“出来!为什么你要划分界限?你以为这里是朝鲜的“三八线”啊!!!” 哇,声音之大,火气之大,口气之大,我至今记忆犹新,难以忘记。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忘了她的老公还在接受思想改造和“劳动锻炼”,她忘了她还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民教师的身份,她好像也忘了自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和邻居吵起来了,那个女人不知讲了什么刺激的话,她们好像还动手了。忽然,我母亲回家拿了一把斧头,朝那个人的厨房木桌子上,猛然敲下去,方形的大木桌马上破了一个大洞!吵架声也嘎然停止,四周静得连一根火柴掉地上都听得见。当时,我就站在我妈妈的身后,吓得哭了起来。我妈妈还怪邻居是她把我弄哭了,我现在想来,我母亲真的强悍,这,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
别人看不起我们,别人存心欺辱我们,别人要踩我们,我母亲硬是昂起头,用凶悍的手段,迎面反击。张老师的确是学校的人民教师,但在家她可是唯一的保护神。她要捍卫孩子的利益,她更要抬头做人,在当时恶劣环境中,倔强的母亲无畏地逆流而上,这股勇气,是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她终于等到了改革开放的莺歌燕舞。
母亲他们那一代,身处风云时代,经历的故事比我们波折和起伏,一切的磨难已经把他们锻炼得无比坚强和吃苦耐劳。
我以为我的母亲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但随着回中国陪伴她的日子一天一天的增加,这种感觉渐渐地被无限的沉默所笼罩。笼罩着沉默之中的极端消极情绪,笼罩着对生病的无端抱怨,笼罩着硬是不承认病情的事实,更恐怖的是,笼罩着对生命脆弱的几乎妥协的哀伤……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战胜了胰腺癌活了下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苹果公司老板,无别人幸免。母亲是普通人,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力挽狂澜,我极羡洋老板得以康复,我纵使每天急切地询问医生,得到和六个月前他给我的答案是一样的:“这种病最多三个月到六个月的存活期,转移至肝癌是必然的趋势,后期病人会很痛,家属要有心理准备。”灵丹妙药,还没有问世,移植器官,母亲年龄太大。兄弟甚至想采用割掉人的痛觉神经,让母亲可以在无痛觉中走完生命。姐姐把母亲的病情瞒着,对于母亲问为什么没有吃药,吃斋念佛的嫂嫂不得不也善意地说,您好了,不用吃药。精明的母亲出奇地静,天天沉默无语。
我带着小女儿,天天晚上和母亲共睡一张大床。母亲居然让我女儿不要和她睡一个方向,还故意开了一点门缝,一丝凉凉的新鲜空气渗透进屋,我体会到母亲的用心良苦。上海春天的夜晚是极阴的,我担心母亲着凉,便偷偷关了门隙。天明时分,母亲叫我,我朦朦中顺着她的的意思还是轧了一点门缝,她才又睡去。她轻声说,老人气重,别让孩子太多吸入老人的废气。
唉,想起病重的母亲一如当年我怀了儿子时回上海,我俩也是同睡一床。整晚母亲摇着芭蕉扇,让我免于蚊咬入眠。我有孕在身却喉咙痛,母亲逼着我喝下一杯一杯的大麦茶清暑,不让我吃医生配的西药。感冒了,帮我刮痧,痛得我哇哇大叫,还是不让我吃药。
这次母亲病重,她悄声对我说,妈妈我从来不看病,其实我的胸口时常像火烧一般,有时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我都不看医生的。倔老太太致死不信医,可能她早就预见自己的病是医生也医不好的!直到她黄疸指标升高,脸色变黄,兄弟才急忙送她进医院检查,得知她得了绝症,无药可救的癌症。老太太马上明白了一切,情绪稳定,配合医疗,开刀后恢复非常好,休息一周后便自己到徐家汇花园去锻炼身体了。可是情况并不尽人意,癌细胞迅速扩散到了肝脏。每次问她,她总是回答难过,不舒服。等我回到新加坡后,她住进了医院,一住进去便再也不能回家了。
余下来的是生不如死的剧痛,剧痛,还是剧痛。坚强的母亲彻底崩溃了,她极力嚎叫,叫声响彻医院,一直传到我这边,新加坡。无数次,我从梦中惊醒,泪眼汨汨中,打电话给兄长,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妹妹,我恨不得上前扼住那声音,希望菩萨能听到她剧烈的苦痛,带她走吧。到最后,我们唯有祈祷着怎样能解脱她的病痛,怎样能舒缓她的绝望,怎样能让她平静地睡一下。她,母亲自己早已决定了。她拒绝医生的注射和吊水,紧抿双唇,紧握双拳,紧锁双眉,昏死过去。不饮水,不吊水,不开口,不排泄,不进食,医生通知家属,如这样最多三日。一天半后,下午2时,我收到了姐夫的短信,母亲选择了她的决定,离开了我们。
我,刚踏进教室,阅读了悲伤的信息,心情急剧起伏,硬是压住情绪,教完课。马上订票,转机飞往上海。
心急火燎,也无用了。亲爱的妈妈,走了啊……
时间,在剧痛中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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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逸敏 于 2011-5-3 21: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