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王文献





　

一，若尘

大哥是爷爷奶奶的长孙，也是大伯父、大伯母12个孩子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11个兄姐，都是生下之后，因为剪脐带的剪刀不干净，感染了无名病毒，七日之内不治身亡。在偏僻落后的乡村，人们的卫生意识很差，不知道是剪刀出了问题，还以为是得罪了天上的神明，才招致如此惩罚。

只有大哥奇迹般逃过那以为逃不过的劫，幸存了下来，不仅健康地长大，而且异常聪颖，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

大哥到了上学年龄，学费是大伯父好不容易筹措来的，但他只上了一天的学，就不再去学校了，只为了省下一年几块钱的学费。他并没有中断学习，向邻居的孩子借来课本，完全靠自学，每年去学校参加年终考试，照样年年第一，最终考上了大学，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大伯父高兴地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招待乡亲们。乡人吃着流水席笑说，这三天里吃喝的费用，把大哥十几年省下的学费都花光了。

大学毕业后，大哥从一个普通工程师做起，最后成为政府高级官员。他来自穷乡僻壤，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完全靠自己努力奋斗，这在他的同仁当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也许正因为如此，性格温和的大哥在有些事情上非常坚持，他身居高位，有求于他的人很多，但他决不受贿，哪怕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礼物，他也坚辞，以至于送礼行贿的人都觉得他有点儿不近人情。

人家请他吃饭，他也不会去，宁愿在家里喝玉米粥、吃凉拌黄瓜，他说他吃着家里的简单晚餐，比吃那些山珍海味踏实有味多了。他的清廉、低调、务实、能干，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誉，每一次的民意调查，他都名列最受民众爱戴的官员之首。十年如此，二十年还是如此。

大哥有两大爱好，一是看书，四大名著他翻阅多遍，尤其是《三国演义》，几乎能背诵出来。其他各类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书，也大量涉猎；二是种花，前庭后院，遍植四时花草，还有各色果树。每次回国，去他的家里做客，我都深深地陶醉在那些花草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中。

大哥，他来自广袤无垠的淮海平原，身上始终带有土地质朴深沉的烙印，和自然清新的气息。                                                              



二，若木

表哥是姨妈的儿子，因为姨妈与妈妈两姐妹素来亲近，两家又住在同一个机关大院里，走动得很勤，所以表哥与我们也非常亲近。

表哥与我在同一所中学上学，我读初中，他读高中，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仅人长得高大帅气，而且学业成绩优异，更兼能歌善舞，让在同一所学校里教书的姨妈和妈妈脸上风光极了。

总是有人向姨妈打听，是如何生出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的。“生子当如孙仲谋”，在我们那个城市，大约可以改成生子当如某某某（表哥名）了。

但我却烦恼不堪，因为太多女生向我打听表哥，或是为了打探表哥的消息而向我套近乎，我觉得因此浪费了很多时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跟妈妈吵着要转校，不惜离开这所最好的中学。

表哥的确可媲美灿烂的阳光，但我却在阳光的阴影下几乎窒息。

学校是没有转成，表哥内疚不已，他总是想方设法补偿我。记得那时候他集邮，我也集邮，我想要的邮票，只要跟他开口，他都会忍痛割爱。那时候非常孩子气的我其实也不是真的爱好集邮，有时候又有女生来烦我，向我打听表哥的事情，为了泄愤，我就故意向他索要他成套邮票中的一张，这下子，连妈妈都看不下去了，出面阻止，表哥却不介意，甚至提出，不如把整套都送我，省得两边的邮票都不成套，但我偏不要整套，就拿其中一张，让表哥啼笑皆非。

多年以后，我出国工作，又把所有的邮票都送给了他。算是物归原主。

他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后，把所有的参考书都留给了我，还持续不断地给我邮寄书籍、参考书等，并希望我也能去北京读书。“你那阴影，还想继续罩在我的头上？”对他的烦怨，还没有完全消除，在信里，我带点恶作剧地写道。我故意选择了南方的大学，考上之后，非常高兴，又写信给他：“终于，可以不用生活在你的阴影下了……”他却说，未能在未名湖畔等到我，对于我来说，是损失，对于他来说，是失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向来一帆风顺的表哥进入大学后，经历了一次非常大的挫折。来自小城的他，在偌大的京城，著名的学府，依然是风云人物，学业成绩、篮球比赛、琴棋书画，样样比人好，事事比人强。

但一次期末考试，他没有经得住朋友的软磨硬泡，帮朋友去代考，东窗事发后，也许是他平日里风头太健，太过高调，惹人忌恨，被施以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

表哥知道自己做错了，受到处分是应该的，但让他意难平的是，因为一些人为的因素，给他的处分太重了，他早已筹划好的出国留学计划也因了这个处分而就此泡汤。从风光无限的绮丽云霄，跌至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落差巨大，表哥一时承受不住，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母子连心，在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静谧深夜，姨妈一扫素日的典雅斯文，突然疯了似地把我们家的门擂得山响，引来院子里连绵不绝的惊恐犬吠。她涕泗纵横，告诉妈妈，她有强烈预感，表哥可能要出事。妈妈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姨妈星夜兼程，赶往北京，将表哥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事情过去很久，我放暑假回到家里，才知道一切。想起表哥这些年来对我的好，还有他在这件事里受到的折磨和委屈，我真有点后悔，没有去北京读书。但倔强的我，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一件事不能把你打倒，那么你将因此而变得更加坚强。”不知是谁说过的名言，从此就成了表哥的人生信条。后来他又遭遇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挫折，都丝毫不能撼动他。

无论狂风暴雨如何肆虐，表哥始终都是一株伫立于旷野的大树，超群出众，有无法掩饰的华彩，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



三，若水

在我们这个书香门第，弟弟算是一个异数。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妈妈自己就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园丁，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海内外。但自家花园里却长了一株浑身是刺的荆棘，妈妈不仅侍候不了，还常常给刺扎得疼痛无比，骂也骂过了，打又不舍得打，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弟弟最爱的事是打球，我记得他每天下午放学后，都约了朋友打球，不打到天色漆黑，浑身臭汗，是不会回家的。打球最直接的结果是导致他的个头疯长，体格非常健壮。

其次是喜欢交朋友，同龄的，比他年长的，比他年幼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我们总是担心，他不爱读书，光有这些有用没用的朋友，长大后他能做什么工作？别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遑论娶妻生子了。

高中毕业后，他去省城读了一个商科，毕业后，回到家乡做了商场的售货员。爸妈反对无效，也不是看不起售货员，但就是觉得自家儿子做了售货员脸上无光，再也不到弟弟供职的商场买东西了。弟弟也无所谓，他说，你们两老不来，我的东西难道就卖不出去吗？

不到一年，弟弟就从售货员被提拔为部门经理，后来又提拔为副总经理。眼看总经理一职已是囊中之物，只需再等待一两年即可，他却再一次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毅然辞职，开了自己的公司。

弟弟非常能吃苦，幼时酷爱打球练来的强健体魄，为他走南闯北做生意，提供了保障；而他多年结交的朋友们，更是为他的生意打开了方便之门。仅仅十年，弟弟已经成为城中最有实力的商人之一。

他说这还远远不够，他的偶像是红顶商人胡雪岩。

有趣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弟弟突然爱上读书了，他利用业余时间，攻读了MBA，甚至打算一边做生意，一边找个喜欢的专业，再读个部分时间的博士，期待有一天，能戴上博士帽。他说一顶博士帽比百万雪花银更让他有成就感。他还不惜花费大量金钱，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把唯一的孩子送到新加坡来接受双语教育。

“你要好好读书，把老爸以前没有读的书也一起补上。”他对孩子说，“老爸是异数，你不要走这条路，还是通过知识来改变命运吧。”

我们听了都忍俊不禁。

在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居住的小城，有一条蜿蜒美丽的河流，弟弟很喜欢这条河，说那轻盈流动的河水充满了灵气和生命力。夏日黄昏，总是和我一起，沿着芳草凄凄、漫长开阔的河岸没有目的地随意走动。

传说这是黄河改道之前的一个支流。它没有走上主流的道路，但百川归海，它还是回到了大海的怀抱，而且还看到了沿途不一样的风景。

我的弟弟，他就像河流一样，成为这个城市的传奇。





四，若星

小弟是五叔的儿子，五叔结婚多年，膝下犹虚，已经放弃努力的时候，小弟意外来临了。巧的是，他与大哥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相差不到一个时辰在同一间医院出世，给我们高龄80多的老祖母，还有整个大家族都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喜悦和欢欣。“无巧不成书”这一话题，至少说了三个月。

两个同日出世的孩子，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哥的儿子长得活象弥勒佛，吃了睡，睡了吃，高兴了就咧嘴笑，笑得嘎嘎有声；不高兴了就嚎啕大哭，那哭声能把屋顶给掀了。

小弟长得灵秀无比，晶亮的大眼睛，覆盖着长长的浓密的眼睫毛；小小的嘴巴，涂了胭脂一般红润，睡在摇篮里，很少哭，也很少笑，常常不言不语地凝望着前方，像个小哲人。

小弟六岁那年，厄运降临，五婶查出患上了绝症，不久不治。五叔性格本来就孤僻，五婶过世后，他拒绝亲友们的帮助，带着小弟艰难度日，更加忧郁难当，不到三年，也追随妻子而去。

小弟，被爸妈收养。

我和弟弟都大了，在省城读大学，爸爸妈妈把满腔的爱都倾注在小弟身上。但亲生父母相继离世、不得不寄人篱下的事实给小弟的打击太大，他生活在爸爸妈妈给予他的疼爱与关怀中，却一点儿也不放松，小心翼翼谨慎度日。

在我们家，他太像一个影子，很少说话，走路都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一点声息；从不与人争论，甚至也不与人谈论什么。妈妈煮什么他就吃什么，爸爸买什么他就穿什么。格外敏感，非常介意别人的脸色言语。

每次我放假回家，妈妈都会叫我劝说小弟，把以前的事情忘了，就把自己完全当作是我们家的孩子，自由自在地生活，也像同龄孩子那样偶尔发发脾气、撒撒野，搞点恶作剧、小动作什么的，才叫人放心。

我把妈妈的意思都跟小弟说了，我也真心希望小弟可以活得开心点，自在点。说到动情处，我和小弟都流下了眼泪。然而他还是这么对我说：“姐，我欠爸妈，还有你和哥（指我弟弟）太多了，以后我一定加倍偿还你们。”我难过地想，小弟，他还是见外了。但我又怎么能责怪他！

不是有阳光，就能驱散笼罩在小弟心头的云翳的。

好在小弟读书很用功，学业成绩很好，从不让人操心。小弟考上美国一所大学，即将去那里继续深造的时候，我和先生资助了他一笔钱， 让他用这笔钱买飞机票，同时也帮助他在异国他乡更好地安顿下来。很清楚地同他说明不用还的。

但是，几年过后，小弟以我生孩子需要用钱为由，把这笔钱加倍还了回来。拿着汇款单，站在南洋的星空下，我真的很想打一通电话去骂他一顿。但如多年前一样，我还是不忍心责备他。

我想，他在摇篮里不言不语像个小哲人似的凝望远方的时候，是不是早就看到了未来，预料到了日后的种种坎坷？这样的孩子，没有人会忍心责备他。

小弟，这个身世堪怜的孩子，就像遥远天际那颗忧郁的星辰，没有人可以真正靠近他，温暖他，就连他散发出来的光芒，也是静静的，冷冷的。



***  全文完 ***



本文发表于《新华文学》72期

[ 本帖最后由 文献 于 2010-2-4 16:24 编辑 ]

很出色的兄弟们,若星更让人怜爱~~`

谢谢红叶...

先问好

明天再细看

问好文献！

收到《新华文学》，翻开来便看到文献的佳作，恭喜恭喜。

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周末。

问好火雷红，你收到了新华文学，一定也是作者之一，
你在南洋网也跟叶姐姐一样，潜伏啊，
等我闲了，也把我那马甲拖出来，潜伏，呵呵。。。。。

哈哈，现在流行潜伏，蜗居在绿洲里

文献，下午好！

文献好！

我不敢欺骗老师啦。

我是作协的永久会员，所以每一期的《新华文学》都会收到一本。由于后期怠惰，很少投稿。像文献这样勤于创作的人，只有钦佩。

各位大作都拜读了，文笔了得！学习

这个周末，真的很充实，愉快！

老师说：得交功课（作品），不能偷懒哦。。。
《新华文学》73期征稿已经开始了，主题：“温度”，请赐稿哦。。。。

你的文笔亦好，多写点！期待中。。。

学生说：老师，饶了我吧！白天我要工作，晚上又要上网，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啦。
            我尽量做作业就是，如果不能在时限前把作业缴上，您就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罚我哦。
            

呵呵，学到很多东东哦，直接在此给我留言，我给你发依妹儿

要不半夜都被你唤醒，还是有缘人

把上网的时间咔嚓掉，完成老师的作业！－－老师义正辞严地说，
（老师自己的作业还不知道能不能在15/3之前完成。。。。 ）－－老师在心里嘀咕....

呵呵，有缘的人会相逢的，
一看道这只孔雀就开心！

好一个硕果累累人才辈出的大家族啊，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大，一定不会寂寞吧。

都是些优秀的人，寂寞是不会的，但压力很大....

具备这样优良的遗传基因，应当多生些小孩，多留下一些后代，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

永远的亲情！

倍感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