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一个人睡这么一张大床。床垫很厚,不像以前睡的铁架床。我和阿嫲睡一个房间,我睡上铺,下铺是阿嫲和三姐。大姐二姐打地铺,有时睡厅里,有时也睡到房间里。
爸爸说大床是买来给阿嫲和我睡的。搬来那天,妈妈特地为大床铺一张红黄格子花的床单,一边铺一边喃喃:阿姆,你老人要保佑大小平安。
我很高兴我们住上了新房子,只有我睡一张新床。其他家具还是从以前的家搬来的,哦,只有大厅里的木沙发椅是新的。妈妈说厅大了不放件沙发不像样,后来爸爸的同事送来这大沙发。不像以前的家,大厅里就放一张四方桌,来了客人全围着四方桌谈天。
三姐很不喜欢还和姐姐睡一起,噘着嘴闹了半天,老是说爸妈偏心。她也想睡上大床,她说做梦等阿嫲来也看望她,不能只看望弟弟一个人。说着说着又哭得眼睛红红,连妈妈也不吭声,尽让她哭,自管前前后后一直收拾这收拾那。
就三姐一直和我过不去,虽然她也是我姐,个头却长得最最娇小。阿嫲说:因为那时家里很穷,妈妈也没什么吃好的。生我时就不一样了,花钱叫医生照妈妈肚子,照到是我全家很高兴,妈妈就吃上好的了。所以,我虽小她一岁却比她高半个头,别人家常以为三姐是我妹。
第一晚,妈妈熬不过三姐,让她也睡上这张大床。我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又进来将三姐抱回她们的房间。第二天,三姐醒来说她梦见阿嫲了,阿嫲还替她梳理头发,安排她吃饭上学。阿嫲说:我是女孩就和女孩睡一个房间,就把我抱回来了。自那以后,三姐不再和我争睡大床了。
大姐最近配了个眼镜,很斯文的那种。戴上眼镜看电视不眯眼,我就喜欢大姐戴眼镜的样子。哪天我也戴这么一副眼镜?妈妈说辛辛苦苦就希望我们像个读红毛书的人。大姐就是那种样子的读书人,平时不怎么说话,要不躲在房间做功课,要不帮妈妈剪线插假花,帮妈妈干活。只是,那天我起床后没有折被子,大姐凶我说:再这样要break我的手指。以前,一直是阿嫲折被子,阿嫲没了妈妈说我以后要像个大人,自己的事自己动手做。
我怎么就没梦见阿嫲,像三姐说的那么真。那天,我们全家第一次来看这新房子,我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前边另一座楼挡住了视线。我一转头大声地叫阿嫲阿嫲,大家全看我,大姐拧了我一下。
你叫什么?
没有河!我小声地说。
我是想告诉阿嫲,这里看不见一条河。不像以前的家,从二楼的后房望出去,可以看见加冷河湾过桥墩的一小段河面。阿嫲经常指着河面告诉我,从那里通大海,可以通远远的地方,一直通到唐山。
我现在知道阿嫲说的唐山就是china。
学校里有一位印度老师Mr.Mahesh说:My family came from India.Your grandpa came from China.Now we are the citizen of Singapore.
我知道我们和阿嫲是chinese,china是阿嫲的。
有人说我皮肤很黑又卷发,和爸爸一样,不像chinese像malay。可是很多同学听不懂我说的阿嫲和我说的话,他们又说我很hokkien。
阿嫲就很hokkien的,细长细长眉毛、灰白灰白头发、浅蓝浅蓝长衫配黑蓝裤子。她和妈妈整天车衣服,背越来越驼, 眼睛越来越花,后来就折折衣服和煮饭炒菜。小时候我尿尿,妈妈很着急,阿嫲也叫,原来我的尿差点弄湿了衣服,我们家经常堆满一厅一地的布和衣服。
每天阿嫲带我和三姐去联络所上课,阿嫲走得很慢,因为她老是腿脚痛,走啊走啊,她就停下来捶打腿骨。晚上,躺在床上还搽油,很刺鼻的药味,她说祛风的。
阿嫲说我们是从老厝搬过来的,我是在搬家以后那年才出生的。有一次,妈妈要到坡底交衣服,把我也带上。因为,阿嫲突然生病,爸爸带她去医院,家里没人看顾我。正好是将近年底,家家制衣店赶工,妈妈要我帮她提一包衣服,和她一起去坡底交衣服。就只有那一次,交完衣服,妈妈指着对街一间很旧很旧的房屋,说:我们以前就住这儿,你看见有字的那间。
楼梯口还挂着一块木匾,很大的金字。妈妈说:泉源,看到吗?还在。我看不懂那两个金字,很大很粗。可是,下面写着CHUAN GUAN的英文字,合起来大约就是妈妈说的福建话的泉源。
阿嬷说老厝在一条小巷里。我看到老厝却夹在一排歪歪斜斜破破烂烂准备拆除的房屋中间,边上却是一条通往高速路的大道。妈妈说以前的老厝就是那间房子,从边上楼梯走上去。楼上紧闭着木窗门,细草长在房子的雨檐上,前面是呜呜不停往前冲的车子。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还提着一大包布头,沿着大道急急地走。
我知道CHUAN GUAN是泉源,泉源是老厝,泉源是很chinese的,泉源是阿嫲念叨的家。
姑婆来的那晚上,我又看见爸爸哭了。阿嫲死了,爸爸也哭得很伤心,我们全家人都哭了。
那天早上阿嫲起床时突然跌倒,我从上床往下望,一边喊:妈妈快来,阿嫲跌倒了。阿嫲对我笑了笑,再也没醒过来。
姑婆走的那晚上,我梦见了CHUAN GUAN,我听见阿嫲呼喊我和三姐别跑别跑呀的叫声,我看见阿嫲对我笑了笑又合上了眼睛......我叫阿嫲阿嫲我就醒了。
床垫很硬很大,身边没有阿嫲,打横睡也没有问题。小时候我总是赖在阿嫲怀里打盹睡觉,很温暖。
窗外还下雨,迷迷糊糊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家说:
我梦见阿嫲了。
大姐一推眼镜,又拧我。
Are you sure?
真的啦。我大声叫起来,急得想哭。
大家全看我,好像全相信我了。
我想,阿嬷会一个一个来看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