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西方
东方西方
联合早报 张惠雯 2013年08月17日 - 街头隐士
大概从我的初中时代开始,我就惯于用我从书籍、电影、画报杂志等各种来源得来的碎片、边边角角的信息,拼贴成一副模糊的、有关我们称之为“资本主义腐朽生活”的画面。 这幅画里面有服装和发式都很讲究、举止有礼的男女,有明亮的大窗,有用鲜花装饰的餐桌,还有很柔软、堆砌着一堆毫无用处却十分好看的垫子的大床,人们夜里十一点仍然聚在客厅里,只是为了吃东西和闲聊,人们十二点仍不睡觉,还可以自由地去花园里或者马路上闲逛……在那些令我感到枯燥乏味的时候,当周围的人看起来邋遢困窘,周围事物中的种种粗劣、不文明让我觉得闷闷不乐时,这幅关于“腐朽”生活(在我看来相当于美好生活)的画面总能给予我一些安慰。
我到新加坡之后,看到了在周围活生生的西方对东方影响的证明:西方的语言、西式的教育、英国人遗留下来的建筑、管理乃至生活方面的各种影响……我感觉每个像我一样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都会默默体会、琢磨着这种生活。尽管不说出来,在我们心里都有一系列向往、抵制、争辩、自责的活动在发生。
我意识到过去所受的教育多么古怪!我们在中国的学校接受着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其腐朽生活方式的全面批判,私底下却读着西方典籍长大。在我们的心灵里,花园与客厅、剧院和咖啡馆、爱情与个人理想的追求、智慧的哲思,这一切就像电影般不停上演,被年少的想象力发挥得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与学校里乏味的批判教条形成鲜明的对比。真的,当一个人想到卢梭,想到波特莱尔,他怎能对老师要求背诵的某届几中全会的重大意义有丝毫的兴趣呢?不仅毫无兴趣,而且会忍不住厌恶。
在成长过程中,从我们看的电影、听的流行音乐,无一不间接或直接地受到西方的影响。即便在正统的学校教育里,这种影响也从不缺乏。历史老师一面谈资产阶级的局限性,一面在关于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章节表现得过分激动;政治老师一面宣讲党的某次大会的伟大意义,另一方面却坦承自己最喜爱西方哲学,仿佛亚里士多德才是他真正钦佩的朋友;语文老师在讲莫泊桑的小说时忍不住大谈《红与黑》,仿佛他和于连一样阴郁而愤怒;英语老师则不失时机地讲个关于西方人幽默、充满情趣的桥段。在这种古怪的教育下,我们终于化成一个矛盾体:表面上憎恶着西方,极力找到证据批判西方的腐朽、虚伪与霸权,潜意识里却早已把西方当成自由、文明和美好生活的象征……
在新加坡这个东西方融汇的港湾,在这个展示着西方也展示着东方的足够透明的橱窗中,从无数次的散步和思索开始,我逐渐明白了我和我的国人所处的这一古怪而复杂的状态,面临的这一纠结。而当我对另一个世界的了解越多,我就越不可能保有憎恶。我后来得出这个结论:憎恶西方和本国人的西化,这不过是种心理上的卑弱感。你是否听过说历史上有哪个在其时代强盛一时的民族会恐惧自己的国民像外国人?况且,憎恶他人从来都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使西方文明变成有益于我们的东西。对于我们自己的文明,问题也是一样。(传自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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